“他把眉毛刮掉了,”奥薇特说,“还留起了鬍子。任何人都看得出来。”
斯特凡诺突然眼睛闪烁,霎时又出现生气的表情,但很快就平静下来,用和缓的语气说:“我应该早点打的。显然,我不像你那样头脑清楚。来,孩子们,回到吉普车上去,波先生会跟着我们。”
克劳斯闭起眼睛想了一下。“左边。”他说。
“你说曾经是什么意思?”波先生严厉地问,“你被炒鱿鱼了?”
“你为什么认为警察会来?”斯特凡诺说。
“你说什么?”斯特凡诺大叫着也走下车。空气中瀰漫的辣根酱味道让他不由得皱起鼻子。他大步走向波先生站的地方,但是走到一半,他的脸就从非常愤怒突然转变成伪矫的困惑与难过。“真是抱歉,”他用高八度、颤抖的声音说,“整件事都是我的错。对于我没有注意交通规则而发生这样的事情,我感到很难过。我希望你没有受伤,佛先生。”
“不,你不像。”波先生说,“欧拉夫伯爵有一条长长的眉毛,脸上的鬍子刮得很乾净。你留着鬍子,还有,很抱歉我得这样说,你根本没有眉毛。”
“你知道我的意思吧?”斯特凡诺轻拍克劳斯的头,对波先生说,“孩子们很明显是悲伤过度了。蒙哥马利博士原本打算今天带他们去秘鲁的。”
“先发动看看。”斯特凡诺说。波先生点点头,走回他的车子。他坐进驾驶座,转动钥匙。引擎发出难听、虚弱的噪音,听起来有点像波先生的咳嗽声,但没发动起来。
“拜託,克劳斯,”波先生告诫他(意思就是“责备他,即使他有很好的理由插话”),“打断别人的话是不礼貌的。”
“我们会通知他们。”克劳斯用他希望是坚定的语气说,一边朝大门走去。
“可是波先生……”克劳斯愤慨地开口。
“兴旺号”五点从雾港启航,
“我看起来像欧拉夫伯爵吗?”斯特凡诺问,他的眼睛闪闪发亮。
“我叫斯特凡诺,”斯特凡诺一边跟波先生握手,一边说,“我是——我的意思是说,我曾经是蒙哥马利博士的助手。”
“是的,我知道,”波先生说,“所以我今天早上才急着赶过来,想把行李带给他们。克劳斯,我知道你对这桩意外感到非常困惑与难过,但你要试着了解,蒙哥马利博士真的死了,探险已经取消了。”
“波先生!”克劳斯叫了出来。
“而且他有刺青,”克劳斯叫了出来,“眼睛的刺青,就在脚踝上!看看那刺青。”
裤脚慢慢撩起,就像舞台上的幕布缓缓升起,好戏就要开演。然而,他们并没有看见眼睛刺青。波特莱尔家的孤儿们目不转睛地看着,却发现斯特凡诺脚踝上那片光滑的皮肤,就和蒙叔叔的脸一样空洞与苍白。
接下来他们将遇到什么事呢?斯特凡诺已经冷酷无情地杀掉了那位本该照顾波特莱尔家孤儿的人,现在他们已孤立无援。斯特凡诺会对他们怎么样呢?原来的计划是,他们去秘鲁时斯特凡诺留下来,但现在他将和他们一起登上“兴旺号”。在秘鲁,又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?会有人拯救他们吗?斯特凡诺是否会得到财产呢?三个孩子的下场又会是如何?这些问题都很吓人,如果你正在想这些事情,你一定是全神贯注。孤儿们就是很专注地在想这些事情,以至于在撞击的前一刻,他们都没发觉,斯特凡诺就要和另一辆汽车撞上了。
波先生仔细地看着斯特凡诺,然后摇摇头。“原谅这三个孩子,”他说,“他们一定是吓坏了。欧拉夫伯爵是个可怕的人,想要偷他们的钱,所以孩子们都非常怕他。”
“我们不会跟你回到那辆车上去。”克劳斯坚定地说。
“她在说什么?”波先生问斯特凡诺。
“他不是要带我们去找医生!”克劳斯大喊,“他是要带我们去秘鲁!”
“我可不会这么说,”波先生说,“这很明显是另一个驾驶人的错。是你们撞上我。”
“是我,波先生。”奥薇特说,“是我们三个,真感谢您这样撞上我们。”
“我们何不一起到那房子去,”波先生说,“然后打电话请医生来?”
“天啊,天啊,天啊,天啊,天啊……”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,波特莱尔家的孩子们转头一看,发现斯特凡诺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有亮银色挂锁的黑色手提箱,脸上的表情伪矫而夸张。“伪矫”在这里是指“假装”,因为不是常见字,所以克劳斯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但不用别人说,孩子们也知道斯特凡诺是假装惊讶。“这真是可怕的意外。蛇咬人!任谁看到了都会感到非常不安。”
他的确是波先生,像往常一样在咳嗽。孩子们看到他高兴极了,虽然身处可怕的环境,他们发现自己竟然笑了出来。“波先生!波先生!”奥薇特喊着,伸手越过斯特凡诺的手提箱,想要打开车门。
“什么?克劳斯,我太惊讶了,”斯特凡诺走过蒙叔叔的尸体,说,“像你这么自以为聪明的男孩应该看得出来,你那上了年纪的胖叔叔是被蛇咬死的,而不是遭人谋杀的。看看那些齿痕,看看他那苍白的脸,看看他那瞪得老大的眼睛!”
“我是谁?”斯特凡诺问,“我要做什么?”
“引擎恐怕已经挂了。”波先生喊了出来。
斯特凡诺又发出一声尖叫,这一次是出于愤怒。“该死!”他喊道,这时奥薇特揉着肩膀,确定自己没有受伤。克劳斯和桑妮小心地从车底板爬起来,透过破裂的挡风玻璃往外看。另一辆车里似乎只有一个人,很难看出是谁,而那辆车明显比蒙叔叔的吉普车损毁更严重。它的整个车头已经凹陷打折,看起来像把手风琴,其中一个车轮盖还在倒霉巷的人行道上大声地打着转,好像是某人掉落的巨大硬币一般,在路上画着模糊的圆圈。那辆车的驾驶穿着一身灰,当他打开变形的车门,挣扎着爬出来时,还发出粗粗的乾咳声。他出来之后又是一阵乾咳,然后一手伸进西装口袋,拿出白色的手帕。
“你是对的,”斯特凡诺说,“没有时间闲聊了!我们还要赶着上船呢,快点走!”
三个孩子来到吉普车前时,奥薇特努力地回想,蒙叔叔带他们去看电影时,他们是否表达过感谢之意,但昨天晚上的记忆已是一团模糊。当他们站在售票亭前,自己、克劳斯和桑妮可能说过:“谢谢你,蒙叔叔!”但她实在不确定。这时斯特凡诺打开吉普车的车门,用刀子比画着,叫克劳斯和桑妮坐进狭窄的后座,奥薇特则坐在他旁边的前座,膝盖上放着沉重的黑色手提箱。当斯特凡诺转动车子的钥匙时,孤儿们多么希望引擎无法发动,但这希望很快就破灭了。蒙叔叔把他的吉普车照顾得很好,车子一下子就发动了。
“你竟然……”克劳斯声音沙哑地低声说道,他的眼睛无法离开蒙叔叔异常苍白的脸,“你竟然这样?你怎么能杀了他?”
“一点也不,”斯特凡诺说,并对着孩子们露齿微笑,“右边还是左边?”
斯特凡诺皱起眉头:“好吧,但要有一个孩子跟着我,这样我才不会迷路。”
“不,蒙哥马利博士——啊,对不起……”斯特凡诺转过身来,作势擦眼角,假装因太过悲伤而无法继续讲下去。他背对波先生,朝着孤儿们用力眨眼睛,接着才继续说下去:“很遗憾,我必须告诉你,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意外,多先生。蒙哥马利博士死了。”
“够了!”奥薇特说,“不要再说了!”
“要不了多久,”斯特凡诺指指引擎,对孩子们低声说道,“你们也会像它一样。”
“我们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。”克劳斯说。为了不让自己崩溃,他专心思考着他们的困境,脸因此扭曲成一团:“我们要在这里等警察来。”
“拜託,”波先生说,“克劳斯,这事情让大人来讨论。很明显的,我们应该去请医生。”
我想第一个登船,
奥薇特深吸一口气。“这个人不是斯特凡诺,”她指着他说,“他是欧拉夫伯爵,他来这里是要带走我们。”
“我不知道,”斯特凡诺说,“看起来像是蛇咬了他。我对蛇一无所知,所以我才要进城去请医生。孩子们看起来吓坏了,不能单独留下他们。”
突然传来一阵金属和玻璃的可怕撞击声,一辆黑色车子迎头撞上蒙叔叔的吉普车,剧烈的冲撞将孩子们猛然抛到车底板,他们的胃却好像仍留在座位上。黑色的手提箱先弹到奥薇特的肩膀上,又往前撞上挡风玻璃。玻璃霎时破裂开来,看起来好像蜘蛛网。斯特凡诺吃惊地大叫,左右乱打方向盘,可两辆车已经纠结在一起,然后又是另一次撞击,两辆车一起沖向路边的一堆泥巴。我们很少能将车祸称之为“幸运之神的眷顾”,现在却几乎就是这种情况。波特莱尔家的孩子们还可以清楚地看见身后的蛇形篱笆,但他们前往雾港的旅程已戛然而止。
“嗯,你要不要先开车到那栋房子?”斯特凡诺说,“我带孩子们去找医生。”
斯特凡诺微笑道:“我说,真糟糕。好吧,要不要我先载孤儿们回到房子里,你走路跟着我们。车里坐不下所有人。”
波先生看着斯特凡诺,抱歉地耸耸肩。“不好意思这样问,”他说,“但孩子们好像感到很不安。在我们接下去讨论之前,我想先让他们安心。你介不介意让我们看看你的脚踝?”
“斯特凡诺不要我们单独和你在一起,”奥薇特最后终于开口,她一直在等适当的时机说出实情,“他怕我们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,还有他想要干什么。 ”
“我们走着瞧。”奥薇特回答。她打开车门,从手提箱底下滑出车外。克劳斯也打开车门,手里抱着桑妮,跟着她下车。“波先生!波先生!”
斯特凡诺伸出一只手来,抓住她疼痛的肩膀,慢慢地转过头来,让每个孩子都看见他闪亮的眼睛。“这不会改变任何事情!”他对着他们嘘声说道,“算你们这次走运,但不会有下次了。你们三个一定会跟我回到车上,前往雾港,及时搭上兴旺号,我可以跟你们保证。”
“我不知道,拖先生。”斯特凡诺摇着头回答,同时兇恶地看着奥薇特。
斯特凡诺不理她:“当然,在他们发现蒙哥马利博士死了之后,一定很好奇他留在房子里的那些讨厌的孤儿怎么样了。事实上,他们早就离开了。说到这个,我们该走了。『兴旺号』五点从雾港启航,我想第一个登船,这样我才有时间在午餐前喝瓶酒。”
“河西!”桑妮尖叫,意思可能是:“想都别想!”
波先生皱起眉头:“但孩子们的行李都在车上,我不想把它们留在这里,没人看管。不如我们把行李放进你的车子里,然后孩子们跟我徒步走回房子? ”
“奥薇特?”波先生问,“奥薇特·波特莱尔?是你吗?”
斯特凡诺扔下手提箱,箱上亮银色的挂锁敲在大理石的地板上,发出噹啷声。他沖向前,挡住克劳斯的去路。斯特凡诺的眼睛瞪得很大,因为愤怒而泛红。“我已经感到厌烦了,”斯特凡诺咆哮道,“每件事都得跟你们解释。你们应该是非常聪明的,但你们总是忘了这个。”他把手伸进口袋,抽出那把带锯齿的长刀,“这是我的刀子。它非常锋利,也迫不及待想伤害你们——几乎和我一样迫不及待。如果你们不照我的话去做,就会受到皮肉之苦。我说得够明白了吗?现在,给我滚上那辆该死的吉普车!”
当斯特凡诺沿着蛇形篱笆开车时,奥薇特、克劳斯和桑妮全都朝后看。映入他们眼帘的是爬虫屋,之前那里面放满了蒙叔叔小心照料的标本,如今他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件。沉重的绝望压得波特莱尔家的孩子们喘不过气来,他们开始无声地啜泣。亲爱的人死掉是件奇怪的事。我们都知道,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有限,最后我们都会躺在某块布底下,再也醒不过来。但是当它发生在我们认识的某个人身上时,总会让我们感到惊讶。这就像在黑暗中爬上楼梯,走回你的卧室时,你以为那上面还有一阶,却突然一脚踩空。你努力重新调整之前的想法,但这黑暗中的意外仍让你感到晕眩。波特莱尔家的孤儿们之所以哭泣,不只是因为蒙叔叔,也因为他们的双亲,还有伴随庞大失落而来的黑暗、怪异的感觉。
你应该知道,这是非常、非常粗鲁的,这样口出恶言实在是不应该,但波特莱尔家的孤儿们实在太害怕了,不敢跟斯特凡诺指出这一点。三个孩子看了可怜的蒙叔叔最后一眼,然后跟着斯特凡诺来到爬虫屋的门口,坐上那辆该死的吉普车。雪上加霜的是(这句话在这里是指“在某人已经忐忑不安时,还强迫他做不愉快的事情”),斯特凡诺命令奥薇特把他的手提箱拿出来,但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所以并不怎么在意。她想起自己和弟弟、妹妹最后一次和蒙叔叔说的话,令她感到非常羞愧的是,那实在称不上是完整的对话。当然,你一定还记得,在他们看完《雪地里的殭尸》后回家的路上,孩子们因为太害怕斯特凡诺了,所以连一句话也没跟蒙叔叔说。吉普车到家时,波特莱尔家的孤儿们急忙冲上楼去,只为了把情况搞清楚,甚至连跟蒙叔叔说声晚安也没有,而现在,他已经躺在爬虫屋里的裹尸布中了。
说到这个,我们该走了。
波先生笑着说:“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到房子,不会迷路的。”
“是波,”波先生说,“我姓波。我没有受伤。还好,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人受伤。我希望我的车也没有损坏。你是谁?你跟波特莱尔家的孩子们在一起做什么?”
“拜託,克劳斯,”波先生说,“你要了解,这是很严重的意外,所有其他的讨论都必须先搁置。现在唯一的麻烦是,我不知道我的车子还能不能发动,它都已经撞得稀巴烂了。”
斯特凡诺把他的左脚放在蒙叔叔吉普车的保险桿上。他用非常、非常闪亮的眼睛看着波特莱尔家的孤儿们,然后开始撩他那条脏裤子的裤脚。奥薇特、克劳斯、桑妮和波先生都瞪大眼睛看着斯特凡诺的脚踝。
“你……”奥薇特想要说话,但喉咙抖得厉害,好像蒙叔叔的死讯是尝起来很可怕的一道菜,“你……”她又说了一遍。
“我告诉你他是谁,”克劳斯说,“他是……”
这样我才有时间在午餐前喝瓶酒。
“是波。”波先生说,“他死了?真是可怕。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对不起,”波先生说,“你说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