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,你们没来过这房子?”司机问。
这儿是达摩克利斯码头,波待莱尔家的孤儿们正坐在他们的手提箱上。假如你对这三个孩子所知不多,而又正巧看到他们坐在码头边,你可能会以为他们正準备开始一项刺激的冒险活动。毕竟,他们才刚乘坐“无常号”渡轮,横渡了“断肠湖”,準备投靠他们的约瑟芬姑妈。通常,这种情况将会带来令人兴奋的好时光。
“好吧!如果你们的约瑟芬姑妈怕水,”司机说,“我还真搞不懂她怎么会住在这个房子里。”
“您是什么意思?”奥薇特问。
“看我带了什么给你们,”波先生说着拿出一个小纸袋,嘴巴笑得简直快要从两个耳朵裂开来了,“薄荷糖!”波先生是个银行家,自从波特莱尔家孩子们的父母去世之后,他就负责处理他们所有的事务。波先生是个好心的人,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好心可能还不够,尤其是当你还身负重任,必须让孩子们远离危险时。波先生打从孩子们一出生就认识他们了,却永远记不得他们对薄荷糖过敏。
“嗨!”奥薇特小心地回应,走向他们的新监护人。克劳斯跟着向前,桑妮也跟在后面向前爬去。三个孩子都小心翼翼,生怕自己的重量会压垮了这栋房子。孤儿们开始觉得疑惑,既然这位女士这么害怕断肠湖,怎么还敢住在看起来几乎要掉进湖底深处的房子里?
“过过!”桑妮尖声叫起来。这个波特莱尔家最小的孩子还只是个婴儿。就像很多婴儿一样,她总是说出让人难以辨识的话来。“过过”的意思可能是:“我从来没有吃过薄荷糖,因为我可能跟哥哥、姐姐一样,也有过敏症!”不过,这也很难说,因为她的意思也可能是:“希望我可以咬一口薄荷糖,因为我喜欢用锐利的四颗门牙咬东西,但是我可不想过敏。”
不过只是这房子的一部分而已……
“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啊?”克劳斯问。
“嗨!”女人开口了,笑得有点儿勉强,“我是你们的约瑟芬姑妈。”
奥薇特、克劳斯和桑妮望向窗外,他们马上就明白了司机说的“一路开下山”是什么意思了。车子转了最后一个弯,爬上了凹凸不平、又高又陡的山丘顶端,而城镇已经远在山脚下了。鹅卵石街道就像一条细长的灰蛇,蜿蜒环绕着房舍;斑斑点点像蚂蚁似的熙攘人群,聚集在达摩克利斯码头的小广场上。码头外,断肠湖浓得像墨汁一般,深黑而无边际的湖水,就像是庞然怪兽投下的巨大影子。孩子们神情恍惚地看着湖面好一会儿,彷彿被这庞大的景象震慑住了。
“再见。”奥薇特说着,把薄荷糖放进口袋里。
“她怕所有跟断肠湖有关的东西,”波先生说,“不过她并没有说明原因,也许和她丈夫的死有关。你们的约瑟芬姑妈——她其实不算是你们的姑妈,她是你们第二个表哥的小姨子,不过她希望你们叫她约瑟芬姑妈——你们的约瑟芬姑妈最近才死了丈夫,可能是在一场船难中淹死的。不过,问她为什么成了遗孀可能不太礼貌。好了,我要把你们送上出租车了。”
司机摇摇头,把车子停下来:“如果她连这个湖都会怕,那我可就不知道她怎么能够忍受它了。”
“没有,从来没来过,”克劳斯回答,“我们从来没见过约瑟芬姑妈。”
孩子们照着他的话往房子看过去。首先,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方盒子般的屋子,有一片薄薄的白色门板,看起来似乎不比这辆出租车大多少。但是,当他们爬出车外,仔细再看的时候,他们发现,位于山丘最顶端的这个小方盒子,不过只是这房子的一部分而已,其他的部分——一大堆方盒子黏在一起,就像大冰块似的——挂在四周,用长长的金属樑柱抓住山丘,看起来就像是蜘蛛脚一般。孩子们凝视着他们的新家,感觉到这房子似乎正死命地抓住山丘不放。
“住在山上的那位女士怕这个湖吗?”出租车司机问。
位于山丘最顶端的这个小方盒子,
“是个和断肠湖一样大的雨团,”司机说,“所以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。说真格的,我还挺担心你们住在山顶上的。暴风雨一旦来袭,想要一路开下山到城里,可就难了。”
“这个城镇好像不怎么热闹,”克劳斯评论道,“我还希望我们能在这儿认识些朋友呢!”
“这个湖好大啊!”克劳斯说,“而且看起来很深。我可以理解为什么约瑟芬姑妈会怕它了。”
“湖里也会有飓风吗?”克劳斯问,“我以为飓风只会出现在靠海的地方。”
然而,你错了。虽然波特莱尔家的奥薇特、克劳斯和桑妮即将开始另一段刺激而又难忘的体验,但绝不是你想像中的算命、套牛、骑野马这类的好事。他们所要经历的是另一种刺激而难忘的滋味,就好像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,被狼人追逐到荆棘丛中,叫天不应、叫地不灵时的那种。如果你期待的是一个充满好时光的愉快故事,那么你恐怕是选错书了,因为,在波特莱尔家的孩子们悲惨晦暗的一生中,好时光总是如昙花一现,少之又少。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,他们的遭遇如此不幸,我几乎不忍心写出来。你如果不想看一个充满悲剧和哀伤的故事,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,因为波特莱尔家孤儿们的下一个悲惨故事,就要开始了。
“谢谢您,波先生。”奥薇特伸手接过纸袋,看了一眼。就如同大部分十四岁的孩子一样,奥薇特非常有礼貌,所以她并没有说出,只要吃了薄荷糖,她马上就会发荨麻疹,后果就是“不出几小时,全身便会长出又红又痒的疹子”。况且,她的脑子几乎完全被那些发明的点子给塞满了,并没有太注意波先生。所有认识奥薇特的人都知道,当她把头髮用丝带扎起来以免挡住视线的时候,就表示她的脑子里正充满了轮子、齿轮、槓桿,以及其他与发明有关的东西。而此刻,她正思考着如何改进“无常号”渡轮的引擎,使它的烟雾不再污染天空。
孩子们凝视着他们的新家,
“现在是淡季,”出租车司机说,他是个瘦小的男人,嘴里叼着一根细瘦的烟,从后视镜中看着孩子们,“断肠湖小镇是度假胜地,天气好的时候,这里可热闹了。不过现在,这里就像我早上辗过的那只猫那样,一副死样子。要交新朋友啊,可得等到天气好点儿喽。说到天气,赫门飓风可能会在这星期或最近几天到达这里,你们最好趁早在家里準备点食物。”
当波先生说到“这一次”的时候,别具深意地看了孩子们一眼,彷彿可怜的蒙叔叔的死是他们的错似的。然而,孩子们对于即将和新的监护人会面感到无比焦虑,所以除了“再见”之外,实在无暇多说什么。
“遗孀,”克劳斯在奥薇特的耳边说,“就是寡妇。”
“她为什么会怕码头呢?”克劳斯说着看看四周,只是些木头堤防和帆船罢了。
“你们自己看!”司机说着,走出车子。
波先生塞了一些钱给出租车司机,并向孩子们挥手道别。出租车驶离码头,开上了一条灰扑扑的鹅卵石道路。他们经过了一家杂货舖,店门口摆着一桶桶柠檬和甜菜;一家看似正在装修中的服装店,叫做“瞧!合身!”;还有一家窗口挂着霓虹灯和气球,外观不堪入目的餐厅,叫做“焦虑小丑”。不过,更多的是连门都没开的店家,窗户和门口都封着木板或金属格板。
“那个词儿是什么意思?”奥薇特问。
“再见。”克劳斯说完,回头看了达摩克利斯码头一眼。
“别人是这么告诉我们的。”奥薇特说。
“谢谢!”奥薇特小声说,同时一手提起自己的行李,一手抱起桑妮。波先生扬起手中的白手帕,招来一辆出租车。一转眼,出租车司机已经把他们的行李全装进了后备厢,波先生也把孩子们塞进车子后座。
“您真好。”排行老二的男孩克劳斯说。他对着波先生笑,脑子里想的却是,只要舔一口薄荷糖,他的舌头马上就会肿起来,无法说话。克劳斯摘下眼镜,心里只希望波先生带给他的是一本书或是一份报纸。对克劳斯而言,阅读有无法抗拒的魔力。八岁的时候,在一场生日宴会上,克劳斯知道自己有过敏症,马上就把家里关于过敏的书全都读完了。甚至在四年之后,他还能够说出造成他舌头肿胀的化学成分。
“见见。”桑妮咬着安全带环扣说。
感觉到这房子似乎正死命地抓住山丘不放。
“我要在这里跟你们道别了,”波先生说,“银行已经开始营业,如果我送你们过去,今天就别想做事了。替我问候你们的约瑟芬姑妈,告诉她我会定期和她保持联繫。”波先生停了一下,往白手帕里咳了咳,然后继续说:“你们的约瑟芬姑妈对于家里将有三个孩子感到有点儿焦虑,不过我跟她保证,你们三个都很懂规矩。你们要注意自己的言行,这一次我想不会有什么差错了。不过,如果有什么问题,你们可以打电话或传真到银行找我。”
波先生看着奥薇特,扬起他的眉毛。“我真惊讶啊!奥薇特,”波先生说,“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儿,应该知道出租车就是一种车子,只要你付钱,它就会把你载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。好了,带着你们的行李,我们要到路边去。”
“再见了,”波先生说,“祝你们好运,我会尽可能想着你们。”
出租车司机拿出他们的行李,把他们带到白色门板前面,然后一边按着喇叭跟他们道别,一边开下山去。白色门板打开了,发出轻轻的嘎吱声,门后出现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,头上顶着一团白髮髻。
“你们可以在坐车到安惠赛太太家的路上吃。”波先生一边说着,一边往白手帕里咳嗽。波先生总是一副伤风感冒的样子,孩子们已经习惯听他一面乾咳、一面气喘吁吁地说话:“安惠赛太太说,她很抱歉不能到码头来跟你们会面,因为她很怕这里。 ”